唐奕则坐下来继续看前年的会试卷子,等会再去吃饺子。这时门扇被敲响了,一个小厮走了进来,原是来送东西的:“见过大少爷,小的为七老爷送东西来。”
说罢奉上了一只锦盒。
陈宁兴?……他给自己什么东西?
唐奕拿过来,锦盒里放了块白玉,雕了只兔子。里头还有一封信,拆开一读只有寥寥几个字,‘勿担心科考一事,尽力即可。’
陈宁兴给她送东西做什么,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?
唐奕把东西收起来,问小厮:“七叔只给我一个人送了吗?”
那小厮不过十一二岁,什么都不懂:“小的是只往大少爷这里送东西的,别的不知道。”
唐奕从袖口摸了两块碎银打发了他。
他从通州任职回来,大概是给每个兄弟都送了礼吧,她也没有多想,继续看了会文章便去吃了饺子。
吃了饺子后唐奕去了王氏那处,片刻一家人去给唐老太爷请安。
今天冬至祭祖。
祭祖的时候便只留了儿孙,按长幼次序依次给祖宗跪拜上香。唐奕是孙辈中的第一个,她从小厮手中接过香走进祠堂,端正严肃地跪拜了唐家的祖先,再给祖宗擦拭牌位,修剪门口的松柏。
其他的弟弟们才能次第的进去。
等都出来了,唐老太爷还要给他们训话。主要是再过三个月就要进入科举的孙辈们,叮嘱祖宗保佑,他们要好生读书。
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,读书自然是最要紧的事。孙辈要是不能出进士,两代之内就会大厦倾颓,一切化为乌有。
唐老太爷说道:“你们争气是最要的,兄弟几个拼着举业,拼着先生的嘉奖,都是好的。别让我发现你们分了心思,什么牌九投壶、美婢仆从的都给我收起来。”他抬手喝了口茶,“今儿虽然冬至,下午却也不能放松,继续去族学里读书。”
他这话一说,脸色不好看的主要是唐笙。
最近府内对他们的看管日渐严格,唐奕本来就苦读,唐淮在唐老太爷这里,有他盯着。唯有唐笙受到的限制比较大,他屋内的美婢最多,听说都拘到了他母亲徐氏那里去。
于是唐笙去探望母亲的次数也日渐增多。
不过这家伙倒也是个能人,就这样他还能中了举,而且名次靠前。果然还是亲爹的基因足够强大。
其实唐笙对此还是不以为然的,在他看来是老太爷管得太多,美婢如何?游玩又如何?他还不是中了举。
唐老太爷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,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不服。放下茶杯冷哼道:“你们这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北直隶考个举又如何,读书人最厉害的在江西浙江二省,每年前三甲总有江西苏杭人士。进士里占了半壁江山都是有的。还有两年,就是北直隶的解元也掉榜了,能进殿试的都不到十分之一!你们今年能不能中都是未必的,不过趁着热头努力一番罢了。”
这话果然有效,不仅对唐笙,对唐奕、唐淮都有震慑作用。
这年头又没有户籍保护,全国举子放在一起冲,遇到厉害省份的举人,的确容易被冲下来。唐奕一则出于安全考量,未发挥真正实力,实在是对家里的二房信不过。二则她知道名声对人的压力很大,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,她不需要这种名声。还有一个是她的字写得不够好。现在她又多了一个问题,现在的民风虽然开放,女子的权利也逐渐增加,但关于政治问题,还是不允许女子参与。关于这一点,暂且没有什么办法,如果真的榜上有名,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。
再者一手漂亮的字在殿试中实在太重要,因字丑而掉入同进士的数不胜数。在她没有练好馆阁体之前,也不打算太出头,免得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考科举,其实有两样最重要,一是文采,二是政治敏感和治国理念。
由于唐奕考的是八股,文采的考察并不突出,句式工整后看起来都差不多。避免了她文采不足的短处。
但后者她是有自信的。她积累了许多法律方面的知识,也足够聪明和努力,手头的政治案例分析信手拈来。去年她按会试的题目写了一篇策论,送了先生看,先生连连问她真是她所写,到最后才信了,称赞道“妙极,妙极,水准极高,进士文章怕也不过如此。可惜不过你一时发挥,若是考场上撞对了,那便走大运了。”然后十分可惜她没有早生三年考这场科举。
但谁也不知道那会场是什么样的。还要回去加倍努力才是。
唐老太爷见吓到了他们几个,满意点头。又说:“这便看出差别了,人家杜少陵来我们这里小半月了,平时无事从不出学馆,都是闭门苦读的。我看你们功夫却还不够。”又看了唐奕,“奕哥儿,你是兄弟里最大的,你记得要带好头才是。”
这般把孙辈吩咐完了,才放他们去族学。把几个儿子叫进去,继续嘱咐孙儿的事。
唐宁远连口应承下来:“奕哥儿一向苦读,倒不用我多管,所谓勤能补拙,她是明白这个道理的。”
“我对奕哥儿这孩子也是放心的。”唐老太爷其实挺喜欢这个嫡长孙的,跟长子说,“大房有什么困难的地方,来找我便是,莫让别的事扰他读书。”然后话锋一转,说唐宁礼,“你该好生管着唐笙,他毕竟得了靠前的名次,莫要浪费了这天分。我那些话多半是说他的,太不像话了些。”
唐宁礼笑了笑。他和唐宁远虽一母所出,但唐宁礼是由母亲带大,他却是由祖母带的。两人并不亲近,别说亲近了,唐宁礼心里对这位大哥是有些不舒服的。他小时候觉得母亲只喜欢大哥不看重他,所以发奋读书。但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,母亲已经去了。
现看到长房衰败,虽然也觉得大哥太不争气,却也有种自傲。
他说道:“笙哥儿的确有天分,便是考不中,再两次就可以了。淮哥儿文采好,得了经魁也不错。可以好生教教。”
唐老太爷叹道:“却也如此,这孩子只看他的机缘了,便是不中,回来帮着家里管田产地产也不错。要紧的还是你要看着唐笙。”
两人便商量着管唐笙的事,唐宁远稍微有些黯然。他自然知道老太爷更重视唐淮,为了家族考虑。
但想到他的孩儿是因为他受累,他就为这孩子心疼。要是托生在二房,肯定能过得比现在轻松。唐宁远只能回去给孩子加夜宵,晚上叫厨房多炖只鸽子,炖只蹄之类的给他补身子,让他好好地学,就算考不上也要拼搏一把,能不能改变长房就看他了。
于是在唐老太爷跟唐宁礼讨论管唐笙的时候,唐老爹开始想菜式了。
这边兄弟一行到了族学,唐奕见唐淮倒是非常的沉得住气,看也不看她的,似乎早上的事都不记得了。
走过唐奕身边的时候,他却顿了下:“兄长今日起得晚,可是昨夜睡得不好?”
唐奕淡淡笑着说:“今天冬至,二弟也不吃碗饺子再走?”
唐淮听出他好像在笑起来,略抬起眼皮。他今天竟然惹他?
他平时只是懒得跟他计较而已,于是微微地侧过身,低头瞧了瞧唐奕腰间挂的香囊,然后走近了一步,逼着唐奕说:“我见兄长那处还有个美婢,觉得甚是不妥,便给兄长看着。我还听说,曾有丫头勾引过兄长,也不知道兄长是不是被美色所惑了……瞧这挂的香囊,怕也是女子送的吧?”
说到美色的时候,看到这哥哥长着多么秀致的面孔,如玉如雪。他心中顿时有了一丝荒谬的念头。其实说美色,应该没人比得过他这位哥哥吧。
真怕哪天不注意,叫别人捉去当了娈童。
“这香囊自然是庶妹所赠,我身正清直,不知道二弟所指的是什么。”唐奕不过随口一句,倒不想他还生气了。她现在最不怕的可能就是美色迷惑了,她仍然笑了笑,“二弟饱读圣贤,应该也不会过分猜测吧?不过二弟若打声招呼,我那枕头倒可以送给你。”
说罢才走入族学之内。
暗道这人还是喝了酒比较不那么混蛋。
赵长宁收拾好自己的书具,片刻后先生就走进来了。于是下午的阳光里,竹舍里响起咿咿呀呀的诵读声。
孩童刚开蒙的时候,每晨诵读一个时辰。但对于已经是举人的他们来说,念书不过是为了保持语感,念一刻钟就就不念了。
古先生昨日布置了题目“荡荡乎,民无能名焉;巍巍乎,其有成功也,焕乎其有文章。”拿了唐淮写的文章,给大家讲哪里写得好,哪里写得不好。唐淮文采斐然出众,又能针砭时弊,文章写得一流,怕在场的没有人比得了他。
跟所有被念范文的孩子一样,唐奕发现每当这个时候,唐淮的表情就有点别扭。特别是这篇文章的要义主要是先吹捧圣人,再吹捧当今圣上,接着表达自己愿为圣上赴汤蹈火死而后已的情操。古先生还念得慷慨激昂,非常肉麻。连唐奕都快要听不下去了。
后头的堂弟们,各家的表弟,什么姐姐的丈夫的表姑的儿子,十一二个,早已经撑不住昏昏欲睡了。今天有太阳,学堂里又烘得暖,不睡觉做什么。刚从通州回来的唐旭便用手撑侧脸,摊开本书放在身前,装作凝神看书的样子,早便去梦了周公!
这些小九九哪里逃得出古先生的眼睛,他是老成精的。眼皮子一撩就没有管后头的。要紧的是前面四个,背景们想怎么睡随便吧,别太过分就行了。于是又换了赋题,给大家出了句话,以此为字脚做赋,叫下了学。
古先生每天早上不过讲一个时辰,接下来是大家自己体会学习的时间。外头的小厮、丫头之类的可以进来给自己主子添些热茶,磨点墨。其实丫头小厮们也喜欢躲懒的,主子不叫,便窝在侧间烤火,一般是很少过来的。
不过四安却是个做事很执着的人。既然少爷吩咐过,那么他就要干。于是古先生一走,提着小篮子的四安就和往常一样,从门口进来了。以往这时候不过是他一个人,今天却争先恐后地从外面进来了好多小厮丫头,四安被挤得一个趔趄,茫然地看着大家。
……干什么,怎么了?
他提着小篮子走到唐奕面前,把篮子里的热茶拿出来,小声地问:“少爷……今天是有什么送茶的比赛吗?”
唐奕示意他看向坐在她左侧的杜少陵:“你看他那桌上。”
杜少陵的桌上已经累计放了八盘点心,五壶茶以及三个暖手炉了,都说是自家少爷顺便送的。不过那些小厮丫头的目光黏在杜少陵身上就没有离开过,想必是要回去绞尽脑汁给自家的娇客描述一下,这位杜三少爷是如何风流潇洒的。
杜少陵的神情有些无奈,被人盯得跟珍惜动物一样显然不好受。他身后的两个书童,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。
唐奕仔细想了下,其实也理解这些姑娘家,对于她们来说,好夫婿真的太难的,像杜少陵这样家世超级好的,又不会来找她们说亲,如果不主动点,半分机会都没有。唯一让她意外的是,原来她们也没她想的这么含蓄。
杜少陵家教真的很好,桌子上的书都挤乱了,倒也不气。叫书童好生给他收拾了便是。
似乎是察觉到唐奕在看,他突然就看向唐奕。唐奕立刻移开,她可不想让杜少陵真的以为她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节。
其实杜少陵当时是喝了点酒脑子不清楚,回去就想明白了,人家怎么会是喜欢他呢。他是习惯了,看到个略显得殷勤的就觉得人家对他有意思。何况本朝的确……有点男风盛行,听说江南那代还有学子以红妆、敷粉为美,简直就是侮辱圣贤。现在看人家对自己避如蛇蝎,心里就在苦笑,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跟唐奕解释。
他的两个书童好不容易收拾好了桌子,外头却进来个穿了姜黄嵌蓝边短褙子,素白撒花绫群儿,戴了只玉锁的丫头。这丫头与刚才的那些全然不同,长得明眸皓齿,窈窕出众。她进来后放了几碟点心,又另外从锦盒里拿了快紫檀木笔山在桌上,然后说:“杜少爷见礼,我家主人说送一笔山给少爷,免得少爷桌上凌乱扰了您读书,是百年小叶紫檀的料。”
唐奕看了一眼,就认出了这个丫头是二房唐玉的贴身丫头,因为这丫头眼高于云,平日看人都喜欢高三分,所以她的这个角度长宁很熟悉。
这下杜少陵身后的书童终于是绷不住,刚收拾好桌子怎么又来一个,又瞧这个态度高傲,笑了:“我家少爷若想用笔山,金的银的玉的,但凡想要立刻便能有。却也轮不到别人来送!”又接着说,“少爷到这里读书,反倒是没个清净了!”
这丫头听了,脸色立刻变得极不好看,她走到哪儿都是被奉承的,哪里听过这么难听的话!
方才那些倒也罢了,但唐玉毕竟是唐笙的同胞妹妹,唐笙一向宠爱这个妹妹,他又跟杜少陵关系不善,听到这处便沉下脸,然后冷笑:“杜少爷想要金的银的自然是有的,到我家这族学来读书,却也是屈就了。怕是我们这里容不下您这大佛。”
唐奕听得皱眉,那书童说话太冲,的确不好听。不过杜少陵毕竟是客人,她这话火药味太浓了。
老太爷一向叮嘱她是大的,要管着这些小的,若是不管的话,闹出去太不像样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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